一个惊酒

多谢你降临我的梦境,阻止它老去。

【青坊主x青行灯】当时明月在01

青行灯被困在这间禅室已愈十日。

说是困,其实也不是。老和尚逆九星行龙之位,分别放置了法器,贪狼如笋,巨门顶圆,武曲顶平而方,本是吉位;廉贞如火焰,禄存如蜈蚣,文曲如活蛇,破军如旗,便是四凶;左辅如马鞍,右弼无形,固其左右为翼。现在这阵法却将吉凶倒置,两辅排头,造就龙行浅滩蛇入陶瓮之势,逆成了一个困局。

但毕竟与人有约在先,纵使对方使些手段,却也不是说不过去。

不悦嘛,自然是有的。门刚推开一小道缝隙,青行灯便察觉到这股为她精心打造的压迫感,心中明镜一般,瞪了老和尚一眼,老和尚只窘笑两声,摊手作了个请的姿势。

“厚颜无耻。”青行灯在心里骂道,面上却敛了嗔气,踏进了这个为她量身打造的陶瓮。

入眼是一张青檀的案几,前后各放置一个蒲团,桌上点着一支烧了半截的线香,烟雾朦胧从莲瓣上冉冉向上。老和尚盘膝坐在靠外的一个,隔着案几上缥缈檀香向她颔首行礼,道:“施主可还合意?”

青行灯环顾四周,左面帘子背后是一个神龛,从她这个角度看去正好被挡了大半,只能看见半个龛座上半个庄严佛像。右面是个床榻,被褥整齐叠放在中间,仍是采用寺里一惯的明黄色。窗在案几的背后,正与门相对,雕花也是同一种风格。窗棂上刻着几只栩栩如生的飞鸟,门扇上长着几根绿枝,两相映衬,更显勃勃生机。只是那逆转的九星行龙阵,徐徐透着死气,与室内生机形成两相抗衡对峙之感,案几上那支冉冉的线香,又横亘在其间,烟雾似乎不断揉杂这股对峙感,生中有死,死中有生,生死凝于一线间,微妙得很。

青行灯拍手称赞道:“老和尚手段不错。”语毕又轻蔑地笑了一声,葱指轻挑指向案上线香,再转向原属破军位的生门,道:“若不是我自愿,你可困得住?”

一线生死,弃之如敝履,却是险中求生以极其冒险的方式拨动阵法令旗,打开了生门。老和尚见她轻易破了自己的困阵,神色黯然,却仍旧自定道:“声在闻中,自有生灭。施主聪慧,老衲黔驴技穷,甚是惭愧。只盼施主牢记约定,不可……”

青行灯听他念经一般,恼得不行,打断他道:“行了行了,你既然允诺我百物语的终章,这十年光阴,我是不亏的。你便不必担忧,这阵有与没有,我都不会出这禅室,更不会下山摄魂养灯。”

一章百物语,十载荏苒光,怎么想都是一桩划算的买卖。青行灯常居三途,相伴的是整日的漫无天光与虚弱的往生魂魄,对时间一向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更何况交换的对象是她毕生执着——百物语,怕是那和尚要她筹码再翻上一倍,她也是欣然应许。

只是,无聊了些。

青行灯是一个闲不住的妖怪。这世上存留的大妖怪不多,更是喜欢隐匿一方,不涉人间事。鬼王酒吞童子偏安一隅,和茨木童子一道在他的大江山上作威作福,偶尔下山掠几个妙龄女子也是派手下小妖去办;好友阎魔更是数百年来都未曾离开过冥府,守着那座不开窍的冰山,竟也乐此不疲。青行灯却是他们之中特立独行的一个,她独来独往在人间游历,与达贵富商交谈与渔人村夫作友,谈笑风生,呼吸着人间烟火气,倒更像是一位风流的富家小姐。

可惜这富家小姐困居斗室,每日只在饭点能调侃那送饭和尚几句。那些和尚却一个个木讷得很,道一句答一句,说得羞了便面红耳赤地逃走,留下青行灯坐在那里哈哈大笑。到后来,送饭的和尚都往耳朵里塞上一团棉花,听她说话也只频频点头,她恼得伸手去摘那棉花又吓得和尚飞一样的逃走。

久之,来的和尚每日一换,想尽了办法避免被她调侃嘲弄,却让青行灯有些厌烦,索性顺了他们的意不再搭理他们。送饭的和尚却不这样想,他们只当这位难缠的客人是一时安份,恐她哪天再兴起,又取笑他们作乐,便一个推脱一个,生怕惹上这送饭的差事。

推来推去,这份差事便落到了小和尚一坊的头上。这一坊说是和尚,却也不全是。他九岁被行提老和尚领上山,迄今已在东渐寺内生活了六年,可那行提老和尚却道他尘缘未了一直不为他剃度,只让他行了入门礼收作俗家弟子,又让他与一干和尚相伴,早晚两课,清修戒律,全然与出家和尚无二般。小和尚性子老实,对这样的生活也没有什么怨言,虽头上还束着发,却也把自己当作一个出家的和尚看待。

那日他受师兄叮嘱要在每日的功课上添上一项,便是给东禅房的客人送饭,他也只是点了点头,拎上食盒便走。

青行灯听到又是陌生的声音叩门,也不觉得有什么新奇,心道这寺里的和尚竟把我当妖怪一样害怕。恍然又想自己本来也是个妖怪,心下好笑,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一坊见叩门无人应答,室内又传来一声旖旎浅笑,稍许犹豫后还是推门走了进去。却见——青衣薄纱,勾勒玲珑身材,白发浪漫,如瀑般垂在腰侧,女子斜倚在榻上,支着脑袋饶有趣味地看着他。笑意未散,融几分在眉眼间,化作一汪春水。

将人融化。

寺中香客络绎不绝,其中不乏雍容华贵的夫人、婀娜多姿的小姐,却都没有这禅室中的客人生得俊俏。她不言不语,藏在氤氲雾气之中,眉是柳叶眼是杏眸,呼吸间睫毛微微跃动,一坊一时间竟看得有些痴了。

“小和尚。”话刚说出口,青行灯又觉得不妥当,面前这少年分明一副僧侣打扮,却束着一头长发,转念又道:“你这寺里莫非没有和尚了?怎的来了个有头发的。”

一坊道:“我是行提禅师座下的俗家弟子,师兄们派我来给客人送饭,这是我的新功课。”说完又把自己俗家弟子这个身份解释了一遍,再把食盒打开,将那几碟素菜一碗米饭整齐的摆放在案几上,盘膝坐上蒲团,单手向青行灯行礼,请她用食。

青行灯听他师傅便是与她交易的老和尚,又听他说老和尚竟以“尘缘未了”为由不为他剃度,心下便生了玩笑他的意思,道:“我看怕不是什么‘尘缘未了’,而是你师傅见你愚笨不愿收你作弟子,又不好点明,只能给你个俗家弟子的名头。”

一坊黯然,辩解道:“师傅待我极好,况且……况且出家人从不打诳语,师傅不会骗我的。”

青行灯见他反应,知是他有所犹豫,趁势道:“我看你这模样,有十……十几岁了?”

一坊答道:“十五了。”

青行灯点点头,道:“是了。你看你已经十五了,可比你小的师弟们并不少吧?他们年纪这样小莫非统统了却了尘缘?你们这寺里莫非再没有其它的俗家弟子?”

一坊先前听她点破,已有所犹豫,再顺着她的话一思索,居然伸出手来一根一根指头掰着数起来:“一然师弟晚我三月上山,年纪也比我小上两岁,一沉师弟也是……”

青行灯见他认真的模样,不像之前的和尚要么逃走要么红着脸不理会自己,反而低着脑袋一个一个名字数给自己听,竟十个手指头也数不完,正要笑出声来,却听见他的声音愈来愈低竟有几分哽咽,方放下手中的竹筷,向他的脸望去。

小和尚眼眶通红,泪水在里头打着转儿几乎就要落下来。

青行灯皱了眉头,本想宽慰他几句,却见他突然仰起头来一脸茫然地看向自己,问道:“当真是我太笨了吗?”极其真诚,一副等待自己解惑的模样,青行灯点了点头,道:“对啊。”

小和尚的眼泪倏地冒了出来。

青行灯一拍脑袋,想自己本是想宽慰他,可见他这副可怜模样一时忍将不住,抓了一把盐来洒,竟当真把这小和尚惹哭了。一时间青行灯有些愧疚,频频抬头看着对面坐着的小和尚,劝慰的话刚到嘴边,又被他一声一声抽泣的模样给硬咽回去。自己倒也憋得难受极了,便斥道:“别吵了,我吃饭喜静。”

小和尚当真不再发出声音,只把脑袋埋得更低,一个劲儿抹眼泪。

青行灯长吁一口气,心中五味杂陈更是哭笑不得。摇摇头不再理会他,低头夹了一口青菜,却愈嚼愈乏味,一丝胃口也没有。便唤他收了碗筷,自己踱回榻上背向他倚着,心里却勾勒着他默声哭泣的样子,低耸着脑袋,褐色的僧衣被泪水染得更显深色,身子随着抽泣起伏,腰间的红勾玉佩也随着身体的颤动一颠一颠的。

红勾玉佩?

像是十分熟悉的东西,却一时想不起来。

门吱哑一声从外面关上了。

青行灯挥挥手把画面从自己脑海散去,这小和尚,怕是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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