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惊酒

多谢你降临我的梦境,阻止它老去。

【青坊主x青行灯】当时明月在03

一坊食言了。
小和尚没来,却来了个老和尚。行提闭目坐在面前的蒲团已不知多久,青行灯也是难得的好性子,单手支颐与他面对面坐着,另一手随着线香燃起的袅袅烟雾在空气里描摹作乐。青行灯很不喜欢这个老和尚,从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胸有成竹的说要与她做个交易到现在坐在她面前捻珠不语。她看着他紧闭着双目,深壑似的皱纹刻在他额间,拇指掐着佛珠一颗颗的默念,不过一百单八颗,却数到线香也几乎要燃尽。
青行灯皱着眉头强忍不耐,捧了莲台香插起身准备去点上一支新的,却听见木珠滚地的声音,低头去看——百八烦恼散落,撒了一地的小叶紫檀。
行提的眼睛终于睁开,缓缓地叹了一口气,道:“故人将访。”
青行灯见他良久才只舍得从嘴里挤出这么几个字,还这一副故作深沉的模样,心下十分不痛快,故略带挑衅地讪笑道:“故人?你有故人来访与我何干,莫非是你的仇家找上门来,你这老身板敌不过人家便来求我相助?老和尚,莫忘了你我有约——不离这禅室十年,还是你改变主意了,想拿百物语的消息来换我救你一命?”
老和尚不理会她话语里的针芒,兀自摇了摇脑袋,吐出一个名字。他道:“是荒川之主。”
话音落,莲台坠地。
青行灯觉得自己的手好似抖了一下,便没拿住什么东西,霎时空落落的。
荒川之主,果然是故人。一些往事随着那条绵延万里,浩浩荡荡向江户湾而行的滔滔长河咆哮而来,浪头汹涌,击打得她有些窒息。眼前人影交叠,一晃是凝了游鱼术向她攻来的蓝裘君主,一晃,又是浪花里的冠玉少年。青行灯眼花缭乱,一时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掌心一疼,竟被摔作几瓣的莲台扎出一道口子来,猩红的血散发着诱人的味道,却让她自己也有些垂涎。青行灯心道:“到底是个妖怪,对自己的力量都这般贪婪。”
妖怪嗜血,可与其说是嗜血而欢,倒不如说是贪图血液里蕴涵的纯粹力量。一如她穷年累月的收集百物语,一如那荒川之主,一而再的诓骗她。还是不罢休么,青行灯苦涩地轻声笑道,惹得行提不由向她多望了几眼。
“老和尚。”青行灯被他看得有些不耐,便收敛心神恢复了平日里那副高傲清冷的模样,道:“你是知情还是不知情?”
行提道:“略有耳闻。”
何止是略有耳闻呢,六十年前的荒川大案引得世间人心惶惶,各地纷纷请来阴阳师布下一道道符篆阵法,六芒星画在每家每户的院门上,为的就是趋避青行灯上门摄魂。收集了九十九章百物语的大妖青行灯,怕是出世妖怪里最为强大的一个,相传她有一盏青灯,青光摇曳,片刻便能夺人魂魄。最叫人惶恐的,却是这个恐怖的妖怪极其擅于隐匿妖气,化作一个寻常女子的模样游走世间,遇达贵便尽露雍容,遇墨客便诗酒酬酢,遇山樵便大方淳朴,叫人与她一见如故倾心相交,防不胜防。
这妖怪隐匿多年,卜一出世,荒川畔的百姓便遭了殃。“百物现,青灯出,天下亡”,这句话流传了数百年,当一桩桩惨案曝露出来,人们只颤栗的道是青行灯又现世了,却只能蜷缩在俎案上任她鱼肉。
青行灯轻蔑地笑,仿佛是说着与她毫无干系的事情:“世人道‘百物现,青灯出’,故每逢青行灯出世,哪怕尸横遍野也是不得百物语誓不罢休。那年我只差最后一章了,食髓知味,我尝过了前头的好处怎会舍得放弃最后那章,于是我来到荒川连屠十三户人家摄魂养灯,只求我这宝贝青灯能早些感应到终章的所在。”
她目光炯炯,仿佛终章唾手可得。
行提道:“可相传,你只在荒川出现了十日?”
“是也不是。”青行灯哂笑:“荒川河是什么地方,荒川之主励精图治泽被一方,怎么容得下我在他荒川作祟。”
行提有些疑惑,据传,青行灯在百物语的引导下修炼,在当世大妖中已排得上前五之数,可大妖们皆喜隐世而居,故游走世间的妖怪里,青行灯便算得上首屈一指,无人能敌。荒川之主虽挤身大妖之列,却终归耐何不了她,更谈不上能阻拦她在荒川肆虐甚至将其驱回冥府。
但荒川之主的确做到了。
青行灯继续说道:“那时候我距终章只在咫尺,正想追上去的时候,面前却横亘出一人来,便是荒川之主。”
夜凉如水,虫儿低鸣,重重云翳交杂,盖住月色不肯让一丁点光芒逃出来,可纵使如此,这夜,仍是明亮如昼。户点千灯,夜不敢寐。青行灯行走在青石板上,步履轻盈,叫人听不见一丝声响,只在窗纸上投下一个婀娜的身影。她走近的时候,每户人家都紧张的屏住呼吸,颤栗地祈祷乞求她切莫停下步伐,时间过得很慢,青行灯的影子每动一步都熬过了岁月漫长。终于等到身影消失,方能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劫后重生。
却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幸运。青行灯轻叩门扉,软声道:“主人家,可愿说个故事给我听?”一如既往的无人应答,一如既往的自行踏入,一如既往的点灯摄魂。她将那缕化形狐妖的魂魄喂给掌上青灯,看着她的灯贪婪的进食,咀嚼,然后散发出近百年都未曾显现的华光。
“老和尚,你明白那种亢奋的感觉么?”青行灯探出手去,小心翼翼的在空气中抚摸那道看不见的华光,道:“是百物语。”
青行灯寻找百物语所仰仗的只有一样东西,便是她手上那柄萤蝶翻飞的青灯。青灯遍体冒着幽光,愈摄魂愈显明亮,对百物语的感应能力更似山鸣谷应,从未出过差错。此刻华光再现,青行灯激动难耐急忙在四周寻找,荒川之主却现身在她面前。
行提方下有了些眉目,问道:“之后你们便一战?”
“一战?”青行灯仿佛听见旷世奇谈一般,问:“坊间是这样传的么?我与荒川之主一战,败在他手下,夹着尾巴缩回冥府躲了一个甲子?”又朗声笑道:“荒川之主敌不过我,他只要我随他回荒川府。”
“你随他走了?”行提接着她的话问。
青行灯点头,道:“对啊。故人相邀怎敢扫兴。”
这下行提更是绕了满身的疑云,据坊间所传青行灯便是在荒川一案中才开始与荒川之主有所交涉,未曾听过两人有旧,自己向青行灯说起荒川之主来访,也只是依了他们荒川一案的往事,可现在青行灯却说起“故人”两字,似是早与荒川之主熟识。转念又想,存世大妖之间略有交往亦不是什么奇事,便下意思的点了点头,望着青行灯等她继续讲述往事。
青行灯却缄默不言,手指在伤口上用力按了按,从刚刚凝合的伤缝上硬逼出一丝血来。行提见她这副动作,不由毛骨悚然,心道莫不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阴阳师相托,他自己是万万不敢招惹这个怪异的冥府大妖的,纵使她在世间夺魄作祟,自有能人惩戒,哪需要他来挑这个担子下这个地狱呢。可喜现下自己有阴阳师交托的百物语终章作筹码,方能在她面前扮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想到这里,终于放下心来,问道:“可后来,你为何退回了冥府呢?”
青行灯仍是不与他言语,指头蘸了血兀自在掌心顺着纹路描摹作乐。老和尚讨了个没趣,便把话题转回荒川之主的来言,道:“荒川之主说,要带你回荒川府。”顿了顿,又道:“说是为了,为了弥补你。”
青行灯听闻,终于抬起头来,问:“他想带我走?”
行提点头,道:“正是。你方才道‘故人相邀怎敢扫兴’,此间莫不是也要随了他去?”说完又有些懊悔,心道自己还是太过急躁,怕青行灯当真不履约反而随了荒川之主离去,使他有负那位阴阳师所托,一时嘴快,竟真真问出了口。
不料青行灯却是笑了笑,手指叩在案上敲击作响,道:“怕什么,我既与你有约在先,他便带不走我。更何况他要我去,我便去么?”
虽又得了一遍允诺,行提却仍是放不下心,喃喃道:“可,可是……”
“可是什么,难道你怕他荒川水淹到你这半山上来?”说完朗声笑道:“无妨,若是淹上来了,我再给你驱回去,你便当是洗涤一番如何?”
行提被她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将眉头皱得更深,几乎要拧作一团去。青行灯也不看他,问道:“他说何时来?”
“一个月之后。”行提应道。
青行灯点点头,柔荑素手覆在青灯上,任其舔舐掌上一道道交错的血迹,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未了,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情,喊住行提,问道:“对了,那个小和尚呢?”
行提此刻正拉开门来,听她叫住自己,便回过头去看,却见她居然问起一坊,不由愣了愣神,自言自语的问道:“一坊?”
“嗯。”青行灯轻声应了一句,道:“今日怎不见他来?”
“他啊,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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