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惊酒

多谢你降临我的梦境,阻止它老去。

【青坊主x青行灯】当时明月在04

重重云翳来势汹汹,围斗着天际那轮垂垂老矣的红日。萧萧黄叶鸣奏悲歌,惋惜着这场注定的败局。青行灯倚在窗边,凝望最后一抹如血残阳落败下来逐渐消弥于天际,探出手去向它作别。甫一抬手,余光里却掠过一角褐衣。

“一坊?”青行灯心下惊诧,待瞧清楚,原是一个陌生面庞的秃和尚,手上托着一碟鲜翠欲滴的绿叶菜正向案几递去,深褐色僧衣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作摆。和尚听见青行灯唤一坊,迟疑了一下正想答话,又听得她懒懒道:“收回去吧。”

和尚怔住,一只手僵在那里仍托着那碟素菜。

青行灯蹙眉,道:“我说话你听不明白么?”便不再理会他,转过头去继续望向天际那抹偃旗息鼓的残光。仿佛那里从未发生过一场厮杀,太阳残喘着躺在云翳里头,任由它们将其蚕食殆尽,光芒愈暗。她记得这个太阳,记得她自己也曾像它一样消亡。

太久了。

少年的脑袋从浪花里冒出来,大声喊她的名字——阿灯!阿灯!雨点打在他湿漉漉的白发上,凝结作一团,又延着脸颊原有的水痕滑落,滴答滴答落进河里,伴着雨点泛出一圈又一圈涟漪。青行灯久寻寻不见少年,正想找个地方避雨,方听见他喊她,故作生气的冲他道:“荒川,我还当你溺死在水里了呢。”脸上却是盈盈笑意。

少年也笑,眼睛弯作一弯涟漪,与河面上那些或大或小的交相辉映。他笑道:“水里是我的天下,怎能溺死我?”又向青行灯招手,道:“阿灯快来!”

妖怪修炼,大抵都是专注一门潜心钻研。站在鬼族之巅的酒吞童子好酒,故专注御气来操纵鬼葫芦,葫芦血口一开,便吐纳瘴气如泻,捍了“最强者”之称;雪原的雪女一如其名,举手投足间便覆雪凝霜,天寒地冻;爱宕山之主大天狗更是其中最为偏执的一位,他控风,又好音乐,一手风袭本就使得吞天沃日,又不甘与泛泛控风之辈同列,竟修成了羽刃风暴一术,羽扬风起笛声奏,叫你片刻尸骨无存。

青行灯的这位同修少年,便生来好水,一个跃身扎进浪里竟似鱼儿一般自在灵活,故时常唬青行灯作陪,来这条小河修炼。岸上娉婷的少女凝火御灯,水里冠玉的少年斗浪嬉戏,久之便成了这河畔一抹风景,叫人好生羡慕。

青行灯听他语话里掩不住的欢喜,心道应是他又悟得了什么术法,要向我炫耀一番,便不屑的道:“我不想看,你差得我那样远,你的新术法我可瞧不上眼。不看,不看!”虽是这样说道,心下仍止不住地为他高兴,步子也快了几分。

少年时常被她打趣心下也不在意,只击打起水花向她溅去来取乐。傍晚的河畔,少年击水,少女嗔笑,疏雨斜阳更添几分欢乐。

青行灯一面变换身形躲避荒川溅来的水花,一面勾动手指凝一团幽光向他袭去,幽光摇曳,自她指尖划出一道青幽色的轨迹,冒着星星萤火直向水里的荒川。荒川也不慌张,仍旧玩闹般的向她溅去水花朵朵,待到幽光距身只在咫尺,忽一个挺身扎进水里。星星萤火灭在水面上,冉起灰褐色烟雾。

荒川探出半个脑袋,抖了抖头上的水花,眉眼里全是笑意。

“你赖皮。”青行灯嗔笑道,作势要去打荒川。可不等手触到他便凝固在半空,脸上既痛苦又惊愕,荒川仍是笑容满面的唤她——阿灯。

像是——被一尾满身刺芒的鱼钻进了身体,扎得五脏六腑剧烈疼痛,撕裂一般。青行灯强聚妖力欲与游鱼相斗,却只觉混身无力,似乎经络之间的联系也被咬断。游鱼仍在她体内肆虐,吞食她的妖力,撕咬她的内腑,痛楚一阵阵袭来,她惊愕的叫他的名字,只被回应一个一如既往的笑容。

弯作一弯涟漪,粼粼波纹缓缓泛动。荒川伸手抱住半跪在水中的青行灯,轻轻抚摸她的脑袋安慰她道:“阿灯,好阿灯,别怕,只会有一点点疼。”他的手中游出数尾鱼苗,自头部钻进青行灯体内,一口一口的蚕食之前那些撕咬她的大鱼。痛楚渐渐散去,不等她喘息,又察觉到那些减缓她痛苦的鱼苗不仅蚕食大鱼,更贪婪的吸取她体内妖力。再一点一点的,传递回荒川手中。

疼么,不疼的。只是有一些困,迫使她合上眼睛。

雨停了。太阳也消弥天际,沉重的夜色取而代尽,抹去太阳存在过的最后一丝痕迹。荒川的皮肤在夜色里逐渐起了变化,起初只是抱着青行灯的那只手,后来那片幽蓝渲染开,向他全身蔓延而去。他的耳朵开始生出小巧的尖角,脸上绘上鱼尾的纹路,荒川惊喜的感受着身体的变化,一股妖力游走在他体内帮助他轻易蜕去旧日躯壳。

一个全新的妖怪。

荒川轻轻吻上青行灯干竭的脸颊,道:“我的好阿灯,是不是真的只有一点儿疼?”

其实是不疼的。

青行灯对阎魔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略微思索了一会答道。她的手指抚摸在自己已化作鬼魅的身体上,道:“水里是他的天下,所以我败给了他。”

阎魔摇头道:“他眼里可不只装下一片水泽。听那从人间回来的鬼使兄弟说,他近年控制了一条近万里的大河,改名‘荒川之主’威风得很,颇有与鬼王酒吞叫板之势。”

荒川,荒川之主么。青行灯点点头,道:“他之前跟我说起过修炼的目的,便是居于山巅为王。那时候我们只是两个小妖怪,不算强大却也不弱小,一身的年轻气盛。我只当他是夸谈,还打趣他异想天开,没成想他一直是以此作为目标的。”

青行灯絮絮向阎魔说起往事,双瞳剪水,望向遥远的过往,却再没有初见时的戾气。

初见时的青行灯是什么样子呢。

时逢阎魔新任冥府之主,冥府上下却全然没有新旧交接时的混乱,一切井然有序的运行着。鬼使兄弟来往阴阳两界缉拿罪魂,孟婆守在奈何桥头日以继夜地熬煮她的浓汤,见到有人来往生,便勺上一碗递去。府中的妖怪各司其职,竟比上任的冥府之主治理得更要井井有条。

阎魔觉得自己从人间捡来判官这个苦劳力,真是划算得不行。她每日只需倚在榻上悠闲的品茶,听判官将大小事件一一讲述给她听,再把数纸早已批注好的公文摊放在她面前,粗略扫之。阎魔心喜,冥府上下,繁事琐事,定没有判官处理不好的了。

却不尽然。判官冷峻的面庞上覆着一片愁云,透过他眼上的白障,阎魔仿佛要看见他那道皱成一道一字的眉头紧锁。阎魔浅浅嘎了一串口清茶,道:“我的判官大人遇到什么难题了么?”

判官点头,道:“三途河畔来了个戾气深重的鬼魂。”

是青行灯,她坐在三途河畔,河水没过了她的膝。素来让鬼魂望而生畏的三途水,却比普通河水不如,屈服着匍匐在她身边,阎魔皱了皱眉头,心道果然是个难缠的家伙,便又提了几分威势,向河畔的女子走去。

阎魔随着她的目光向远处望去,笑道:“阿灯,你那时候的胃口也不比他小,一开口便要了我的三途河。”

三途河畔青灯长明的景象,便是从阎魔那句允诺之后开始出现的。后来阎魔殿里更是寻不见悠闲的冥府之主,有重要的公文需裁决时,判官便抱来三途河畔的小屋子。一时间冥府上下众说纷芸,有的道是冥府之主收留了一个厉害的游魂,有的道是冥府之主请来了厉害的好友坐镇冥府。后一种说法自然是叫人更为信服一些,毕竟那位生杀予夺的冷面判官也是阎魔大人自人间请来,更何况这三途的青行灯大人,近年来更是频出冥府,于人间集得数篇百物语,赫然名噪一时,在当世大妖中亦叫得上名号。

阎魔收回目光,看着青行灯道:“你当真要去荒川么?”

青行灯点头,柔荑素手抚着青灯上的铭文,道:“我只差那寻了百年的终章。”语气一转,又道:“避了这么多年听了这么多年,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差别呢。”可不是么,荒川之主,冥府青灯,后来都是名噪一时的新晋大妖。名声大了,坊间的传闻也或多或少的有一些,青行灯频繁游走人世,也听过许多有关于荒川之主的事情。两人虽未曾再见,却仍旧相互熟稔。

阎魔道:“那终章名为‘求不得’,也的确是缥缈得很,你又何必去求。”

青行灯道:“他日荒川为夺我修为害我性命,不曾想误打误撞,激出我魂魄里隐藏的那章‘怨憎’,虽救我以鬼魅之身继续存留在这世间,却似上瘾,害我一章章去收集,再也弃之不得。那最后一章虽叫‘求不得’,在我眼中却是求之不得。”语毕,青灯上的铭文隐约现出微光,青行灯定下心来,指给阎魔看,道:“青灯引路,的确是在荒川。我这一去心意已决,你便不需劝我了。”

阎魔叹口气,知她去意已决,劝阻无用,却仍是担忧的问道:“若你遇见荒川之主呢?”

遇见便遇见吧。

她踏着荒川的月色走进一户户人间,笑着抹去将死之人脸上的恐惧。有什么好恐惧的呢,她见了这样多,早就麻木了。她看见青灯摄取那个狐妖的魂魄后,散发出近百年都未曾显现的华光,一抹红色的玉石光泽钻进她的眼睛,青行灯激动不已,麻木的心不知有多么亢奋。

求不得,求不得,她终于还是求得了。

转身,却是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蓝裘纸扇,眼宇之间隐约还是那时冠玉少年。青行灯怔住,却听得他道:“阿灯,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么?应是故人重逢。

青行灯倏见一星灯火,朦胧的映着一坊羸弱的身影,方从沉溺的往事中清醒过来。一坊打着灯笼,羸弱的身子摇摇晃晃向自己走来,几乎要被晚风吹得跌倒,另一手拎着一个木头食盒,却拿得十分稳当。

“一坊。”青行灯隔着窗棂唤他,便看到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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