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惊酒

多谢你降临我的梦境,阻止它老去。

【青坊主x青行灯】当时明月在02

晨光熹微,阳光还不大暖和,透过窗棂懒懒散散地洒进来,斑驳了一地飞鸟的投影。青行灯揉揉眼睛,睡意朦胧,今日倒是醒得有些早。她翻了个身,准备补个回笼觉,却听到诵经的声音断断续续飘来。和尚们还在做早课,果然是太早了。青行灯闭上眼睛,在催眠的经文声里做了个美梦。

妖怪极少做梦。他们向来保持极高的警惕感,即使在休息时也关注着风吹草动,相传爱宕山之主大天狗更是将这种警惕感修炼到了极致,甚至闭眼时也能与人交谈自如,传言愈传愈广,便给大天狗披上了朦胧色彩,夸耀成了一个从松懈毫无死穴的妖怪。青行灯虽未达到大天狗那样的境界,但栖灯而眠亦不在话下,她端坐在灯柄上,莫不是双目低垂只会让人以为她仍旧清醒着,幽光璀璨,饶着灯柄在她身下流转,几只翩跹翻飞的萤蝶昭示着这个妖怪的强大力量。

这个妖怪却做了一场梦。梦里是一条熟悉的小河,河岸绿树阴翳,浅草成茵,河水潺潺而流浪花拍打袒露的岩石,琮琤作响。少女赤脚站在浅滩上,向着下游方向欢快的挥手,似乎在招唤什么人。一场雨突如其来,起初只是飘洒几缕细丝,落在河面上泛起一小圈一小圈的涟漪,少女摊开手掌,任雨丝打在手掌上,紧拴住。雨水却俏皮地从掌缝逃出,滴落在河面上,泛出一圈大一些的涟漪。后来那些大涟漪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雨势也随之急促起来,打湿少女的头发与青衫,湿漉漉地粘在身上,少女皱着眉头转身离去,背后却传来一声浪花。

“阿灯。”浪花里冒出一个笑容来。

“阿灯姑娘。”叩门声将青行灯从梦境中唤醒,她轻轻应了一声,思续却停留在方才的梦境里。一声应答,像是应梦境的那声呼唤,又像是应一坊那声叩门。

等到一坊拎着食盒进来的时候,便看见一个面容呆滞的青行灯,嘴唇微张双目无神,仅着一件单薄的单衣侧对着他,身段玲珑有致。一坊耳根炽热,急急转过身去,道:“阿灯姑娘,你……”

青行灯这才回过神来,披了件外衫,唤他:“好了。”又哂笑道:“你们那诵经的声音太催眠,竟让我睡了个好觉,现在也迷糊。”

一坊愣了愣,道:“诵经声?可,可我们做早课的大殿离与这相隔甚远,阿灯姑娘怎会听见我们的诵经声?”

来这寺里虽称不上久,可平日里青行灯的确也没有听见过诵经的声音。妖怪的睡眠极浅,那降魔息灾的《愣严经》更是令他们厌恶,故行提老和尚怕她听着烦燥特地安排了这间偏僻的东禅房给她居住,若是能听见声音,哪怕是今晨这样断断续续的微弱声响,也不应当等到今日才发觉。青行灯心下疑惑,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解释,便不再去想。叹了口气,道:“可能我听岔了吧。每日都对着你们这些和尚脸,耳朵里钻进来的,也成了你们这些和尚经了。”

一坊点点头,脸上却闪过一丝低落,心道原来她是厌恶每日都看见我的,便不再作答,伸手将食盒里的饭菜摆放在案几上。青行灯看着他默默做事,那抹低落情绪也便落入她的眼中,心道他或许还在挂念昨日的玩笑话,又拉不下脸来向他道歉,便想了个法子逗他说话。

青行灯道:“小和尚。”

一坊抬头,不应答,眸子蒙着淡淡一层灰。

青行灯也不管他,继续说道:“我给你说个故事吧。”又怕他不领情,急忙接道:“我向来是不轻易给人说故事的,我是瞧你太笨……不,太有趣了,合着我心意,便给你说些故事听,也好给你添些见识。”她一面说着,一面去瞧一坊的表情,心下却暗自懊悔自己嘴快,还去戳他痛处打趣他愚笨。

听得她这样说,小和尚的眼里终究是添上了一抹亮色,他点点头,道:“好。”

虽是简单一个“好”字,青行灯却欢喜得很,方下思索了片刻,便把好友阎魔拿来说故事。她说那冥府有个判官,墨笔在握执掌着冥府十八处地狱众鬼怪的生杀大权,却是天底下第一愚笨之人。未了还不忘指着一坊添上一句“比你还笨”,一坊吐吐舌头略显羞涩,脸上却再没有黯淡的神色,青行灯见他如此,心下终于轻松起来,笑着抚了抚他的脑袋,继续说故事。

判官有多愚笨呢?

笨便笨在他那双感觉极其敏锐,冥府内任何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盲眼。听闻那判官的双眼睛其实是不瞎的,只是他是由人直接化妖,与冥府之主阎魔订下契约来到这冥府为官,适应不了冥府的幽暗,便裹上一层白纱障目。这样一来,却被人传成了一双盲眼。

一坊听得很认真,仿佛跟着青行灯的描绘,眼前也见到了那位生杀予夺的判官大人,紫衣银发,顶上高高束着冠,执一支蘸了浓墨的判官笔,风在他身后匍匐。

青行灯啧道:“虽然是误传,可在我眼里他实在是个瞎子,眼瞎心也瞎。几百年了,竟看不到那双一直驻足在他身上的目光。”

阎魔喜欢判官这件事情,怕是偌大的冥府之中,除了判官便称得上人尽皆知。

那日的冥府比往常要冷上许多。阎魔,这个不染烟尘的女人,从她的云辇上走下来,一直往冥府深处走。她的脚踏在这片完全属于她的土地上,每一步却都走得摇摇晃晃,几欲跌倒。她从拔舌狱一层一层往下走,耳际充斥着痛苦的哭喊声、求饶声,这些声音是她从前都未曾听过的。那个男人将这些事情大包大揽了去,只需留她在云端,品一盏清茶,作一份裁决。

她皱着眉头强迫自己去听那些痛苦的声音,生怕遗漏了判官一声喘息。

孽镜狱、刀山狱、石压狱……

一层层地寻找,一层层的焦灼。冥府十八层地狱,愈往深处愈万劫不复,可是他区区判官可以抵御?

“小和尚。”一坊正听得仔细,突然被青行灯这么一唤,猛地回过神来看她。

青行灯见他这样反应,笑道:“你倒是听得仔细。”又问道:“你可知血池狱?”

一坊点点头,道:“血池狱也叫乌藉狱。经文上说‘弑佛者,入血池地狱’,却不全然指有蔑我佛者,所有不敬他人者,死后皆投入血池受苦。”

青行灯“嗯”了一声,道:“血池狱在第十三层,那里与冥府一惯的幽暗不同,是一个殷红的世界,铺天盖地,容不下其它的色彩。或大或小的血池滚滚冒着泡,粼粼白骨横陈在池面上,随着气泡的上下滚动而起伏。这里与其它地狱最大的差别,除了遍斥的殷红,还有死一般的静谧。”

过份的静谧,甚至连气泡破裂的声音都听得见。判官便沉在这片静谧的血池底下,紧闭双目早已失了呼吸。阎魔将他捞出的时候还当他是睡着了,他的面容十分的轻松,像是终于释怀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了无牵挂的死去。

阎魔眼里涌出温热的液体,嘀嗒嘀嗒落在判官的脸上、身上,滑过他满身的血污留下一道道长长的痕迹。那日的冥府比往常要冷上许多,守狱的小妖怪们心惊胆颤地看着阎魔抱着判官的尸体,一步步走回阎魔殿。她的步履太沉重了,一点儿也不像那个云辇上的女人。

青行灯道:“小和尚,你说那判官笨也不笨?那人将他放在心尖上,他却给自己安了个‘不敬’的罪名一心求死。”

一坊似乎还沉浸在青行灯的故事里,连她停下来问他话也没有听见。青行灯等不到回答,便探了手在他面前晃,却听见他自言自语道:“那判官,应该是害怕吧。”

“害怕?”青行灯奇怪的问道:“他怕什么?”

“怕她太好。”答完,一坊倏的回过神来,方看见青行灯一双明眸扑扇,正盯着他看,唰的一下红透了脸向后退去,竟险此栽倒在地,引得青行灯捧腹大笑。

“我说你这小和尚可真是有意思。”青行灯一面笑着,一笑不忘调侃他。

一坊红着脸,不知如何做答,便想将话题带回之前的故事里,问道:“后来呢,判官死了吗?”

青行灯抿着唇不答,却道:“后来?你明日再来,我再说给你听。”说着便动手收拾起案上的残羹,扔进食盒里盖上盖子,推到小和尚面前催促他离开。小和尚气得脸更加红润了,却挨不住青行灯赶似的撵着他走。

门“哐当”一声关上了。青行灯好像听见小和尚有些着急的声音说,我每日都来的。她笑着摇了摇头,又怕是自己听岔。毕竟,是个连不可能出现的诵经声都能听岔的妖怪。

一坊的半个脑袋从窗棂底下晃过,青行灯看着他的背影,歪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后来啊,阎魔耗费半生的妖力,救活了判官。

再后来啊,岁月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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